纳兰数珠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爱奇艺】群星之下

灵感来自于大刘的某个短篇,应该很容易看出来是哪篇/我是文科生!所有理科相关的知识都是瞎写的/写了一个月,我有罪

推荐搭配bgm:Bluish Light



Summary:我们相隔万里,抬头仰望同一片星空。

8月24日,X市结束了持续半个月的绵绵小雨,等来了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航天发射基地中心半个月以来灯火通明,湿漉漉的低气压萦绕在基地上空,终于在今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爱丽坐进驾驶舱,最后一次对乌泱泱站在平台上的领导和同事们挥手致意。舱门缓慢地合拢,把一切嘈杂鲜活的声音隔断在外。

这是人类航天史上的首次河外星系飞行,得益于前人在理论物理学及高分子材料研究上的重大突破,通过磁性引力折叠空间实现跃迁,从而进行星际航行的技术在理论上已然结果,只等栽培进实践的土壤落地生根。其间从提案到十余轮专家论证,从立项到委员会决策,从审批通过到实施,无数顶尖的头脑碰撞出激烈的火花,无数案废稿被扫进纸篓付之一炬,权衡利弊,统筹力量,总结改进......等到爱丽真正坐进这个驾驶舱,距离空间跃迁理论的正式提出,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时间。这样必定载入航天史的重大工程,驾驶员的选择标准一定是慎重而严苛的。即使如此,爱丽在一众竞争者中还是脱颖而出:二十岁毕业于顶尖航天院校,三年空军飞行员服役经历,两次近地航天经历,丰富的理论与实践经验让他无可争议地成为了这次计划中的第一候选人。

爱丽最后检查了一次面板上的数据,然后向后靠在椅背上。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将空间跃迁技术投以使用,谁也不敢断言会出现怎样的情形,但爱丽的情绪依旧平稳,体质监测仪显示,他的心率甚至没有超过70。

“5、4、3、2、1,发射。”

航行器腾空而起,驶向蓝天之外,指挥中心的信息浮现在屏幕上:“一路顺风,预祝返航平安。”

 

安艺托着腮看向窗外,叹了今天的第三十八次气。窗外是个晴朗的艳阳天,一群鸽子哗啦啦地扑打着翅膀飞过了围墙外的电线杆。操场上传来阵阵愉快的喧哗,青春洋溢的呼啸声在操场上荡出水波似的回声。教室里空荡荡的,厚重的教材在课桌上堆出高高低低的堡垒,像座沉默的思维迷宫。

桌上摊着一本草稿本,空白的纸页顶格草草填了个开头:“我已经深刻认识到了我在陈老师的课上走神犯下的严重错误......”

“误”字的后面跟着大片迷茫的空白,安艺头疼地叹了第三十九次气,最终还是认输似的翻了页,然后从抽屉里抽出本厚重的习题册,翻到折角的位置继续看起来。

整本习题册都是历年的物理竞赛真题,已经被写完了快一半,附带着密密麻麻的笔记和勾画。安艺撑着头翻到上次写完的位置,窗外的蝉还在撕心裂肺地吱哇乱叫,题目水一样从他眼睛里过去,打了个转就又漂走了,半点没在脑子里停下。

带着几个竞赛冠军的名头和一点好运混进了国重火箭班后,安艺本以为他终于算是挣扎上岸了,反正这所高中号称“即使当三年吊车尾也能混个重本”,非常符合安艺想要混日子躺平的心。没曾想下一秒钟,班主任就一脚把他重新踢回了茫茫学海里,还不忘没收掉救生衣,逼着他不得不再打起精神扑腾三年。

超音速的课程进度、雪花一样飘飘洒洒的作业、永动机一样不知疲倦,文体两开花的怪物同学......他的高一生活过得像误入国家大剧场的艺考生,浑浑噩噩地跟着老师们的指挥棒连轴转,感觉灵魂都已经被班主任挥舞的手臂抽走了,只剩下一具茫然的十六岁壳子,在函数与加聚反应、笛卡尔与孟德尔间不知疲倦地打转。

安艺转着笔,又想起老陈上个月把他提溜到办公室的谈话。

办公室的冷气呼呼地对着他吹,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对面老陈不紧不慢地吹开保温杯里的茶叶碎,语气殷切:“将来有没有兴趣,走数竞这条路啊?”

安艺心说班上一黑板擦下去能砸到三个数竞大佬,哪轮得着我有兴趣,面上还是诚恳地敷衍老陈:“我没什么数学天赋,而且近年数竞竞争也大,我还是想继续做物理。”

“我知道你初中就是搞物竞的。”老陈循循善诱,像只慈眉善目的老狐狸:“但近几年的保送态势你应该也清楚,数学就是比物理吃香,哪怕之后选专业找工作呢,数学转金融,转计算机还是读研,都比物理更轻松嘛。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这些搞竞赛的小崽子也就这几年和数理化打打交道,之后再深耕的人有多少嘛,一百个里面都数不出来一个哦,老师是为你考虑,你好好想想,要参加的话,很快就要加校队准备训练了。”

 

“航行日志,出发第189天零4小时,已完成第三次空间跃迁,到达M42猎户星云。飞船运作良好,尚未发现任何存在生命体征的行星。”

闹钟响起的第三秒,爱丽从床上坐了起来。飞船内部的所有灯源都暗着,舱室内却被柔和变幻的光线填满。他此刻正身处距离地球1364光年的猎户大星云中。这个天体的亮度极高,在地球上那些未被城市喧宾夺主的灯光污染的夜晚,天文学家甚至能够通过肉眼观测到来自这个遥远天体的光芒。舷窗外,雾气一般的气体云在纯黑色的宇宙中极其缓慢地移动,它们散发出的粉色光芒充斥在舱室内,将爱丽米白色的航天服也染成了迷幻的粉色。

爱丽撕开了一截能量棒,缓缓地咀嚼着,保存好航行日志后关闭了工作页面。这是他到达猎户大星云的第43个小时,一切人类文明的痕迹都早已被远远甩在身后,整个宇宙亿万年的死寂与空洞沉甸甸地压在这艘渺小的飞行器上,随时准备着将他生吞活剥。在这片陌生的生命禁区,哪怕一点点变故都能轻而易举地碾碎航天器,让爱丽悄无声息地湮灭在深黑的寂静中。

一般人绝对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哪怕一天,甚至相当一部分航天员也不行——截至目前,人类在太阳系内进行的航天活动还是能够拥有比较完备的后援纠错能力的,而这还是人类首次应用空间跃迁技术进行宇宙航行,在心理上,在离家一条街区的人民公园采风和孤身深入人迹罕至的热带雨林,当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

爱丽已经嚼完了能量棒,打开控制面板,开始记录今天的数据和坐标。他能够成功抵达猎户大星云这件事本身,对于全人类的航天事业来说就已经意义非凡,更加危险和繁重的困难有之后的小辈们来完成,因此他的任务并不繁重,甚至可以说清闲。航天器内部有足以满足他生活需要的内循环系统和仿重力设计,他每天的日子几乎过得像疗养。但爱丽依旧严格地按照训练时的时间表作息,即使在星云团内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这是他为了在这种完全隔绝的环境里生活所必须作出的努力,规律的地球时间作息能帮助他保持清醒与警惕,如同时刻上紧发条的闹钟。

爱丽再次打开通讯设备,输入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在短暂的停滞后,屏幕上第无数次亮起了红光——此密钥不存在。爱丽毫不意外地关闭了设备,没有一丁点失望的表现,好像这在意料之中。航天器使用的通讯技术已经延续了几代,原理非常简单,但是恰好能符合航天员与地面指挥台通讯的需求——U型管理论。这种通讯不需要任何传输过程和传播时间,只需要双方机器都运作正常,就能够实现即刻通讯——本质上,它们其实是同一台通讯设备的内部传输,可以说这种技术就是为了航天诞生的。

这是爱丽与地球失联的第50天。自从他完成第一次空间跃迁后,与地球的通讯就异常终止了。这是连指挥台都没能预想到的情况,虽然理论上来说,这种通讯器运作不受距离影响,但空间跃迁过程中的强磁场影响与能量弦波动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时间,也就是说,从进行空间跃迁的那一刻起,航天器的上的时间流动就已经与地球不同了。这不符合地球的物理规则,通讯也当然无法成功。

爱丽一边思索着,一边把这些思考记录下来。在宇宙中的航行面临巨大的压力,面对充满未知的深黑,人很容易就会被自己的恐惧与无力吞噬,尤其是现在他与地球的联系被彻底切断,爱丽必须让自己尽可能不要停止思考,同时在无边的孤独与压抑中保持理智。纸张上的公式和汉字杂乱无章,这是爱丽独特的记录和思考习惯,只有他自己能像搭积木似的将这些零碎的思绪拼成完整的思维宫殿。他凝神注视着眼前的白纸,在这座宫殿里,始终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好像遗漏了重要的主结构,让整座建筑变得突兀又怪异。爱丽把它推倒,一砖一瓦地重新搭建起来。最后,一块被他遗落在角落的砖头突然蹦了出来,完美地填进了那个不和谐的空缺。宫殿在一瞬间成型,光芒像闪电一样轰然落下,映亮了那团一直被他忽视的迷雾。爱丽猛地站起身,然后大踏步走到通讯器前重启了机器,然后飞快地输入了一串全新的数字——一个地址坐标。

机器陷入了短暂的停滞,在三秒钟后重新亮起,绿色的对话框浮现在屏幕上:“密钥已链接。”

 

安艺半趴在书桌上,笔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纸面。习题册仍停留在白天的进度上,窗外虫鸣阵阵,房间里的挂钟滴答作响,时针已经指向了“11”。

公式、定理与数字,他曾经可以不眠不休地沉溺其中,但此刻安艺看着题目,心里忽地涌上来一股倦怠。

“有什么意义呢,反正也就是为了进个好学校当人上人。”安艺烦躁地搁下笔。他的同学们都是野心勃勃的天才,目标明确,步伐坚定,物理只是能托举着他们通向更高殿堂的工具,他们心心念念在乎的更多是“性价比”、“发展前途”,诸如此类的东西。而安艺,他也废寝忘食,也为某一道题冥思苦想半个月,也迷茫也挫败过——苦也好甜也好,他只是热爱于此,并不奢求什么回馈。

安艺倒是宁愿生活会像个大反派似的,狠狠把他的理想打翻在地,这样至少他还可以正大光明地与敌人战斗个几百回合,就算被打败也轰轰烈烈;然而如今现实告诉他:热爱与否压根不重要,说到底,他与同学们都是殊途同归,那点理想化的热爱与梦想最终会被磨平,也终将把他消磨成一个庸庸碌碌的中年人。

秒针不紧不慢地走,安艺盯着墙发了会呆,难得地掏出了手机——他其实没什么手机瘾,每天要做的、想做的事太多,实在分不出多余的精力给它,今天也算是破例了。

开机后,熟悉的手机锁屏没跳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个陌生的绿色聊天框,写着:“密钥已链接。”

安艺一头雾水,还以为太久没用,手机中了什么奇怪的病毒。他试着重启手机,开机后却还是那个聊天框界面。安艺不敢乱点了,把手机放到了旁边。

“周末去找个修手机的看看吧。”他收了书准备睡觉,余光却瞥到聊天框里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Alex:

指挥中心,天河号已抵达猎户星云指定坐标,航天员代号Alex报告。

安艺莫名其妙地盯着这行字看了半天。这是什么新型诈骗方式吗?他想着,手指却已经自动自发地在对话框里敲了个“?”发过去。

过了快十分钟,安艺已经打了几个哈欠,忍不住要去睡觉的时候,“Alex”终于回复了:

不管你是谁,请立即清空聊天记录。任何泄密行为都会受到国家安全部门的处置,我将会在一分钟后关闭通讯频道。

这下子倒是把安艺的好奇心激起来了。虽然明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搭话,但这么清新脱俗的诈骗话术可不多见,哪怕捉弄一下这个骗子,明天去学校和朋友们分享也挺有趣的。

Anyi:

那我还是国家安全部部长呢。

Anyi:

搞什么诈骗啊,好好找个工作不行吗?

Anyi:

而且你这能骗到人吗?

对面又陷入了沉默,直到安艺以为骗子不会再回复的时候,一行新消息跳了出来。

Alex:

很抱歉让你误解了。我的确是国家保密部门的人员,正在执行一项任务。我们的通讯系统可能出现了问题,才会连接到民用频道。

保密部门?安艺皱了皱眉。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Anyi:

你怎么证明?

Alex:

很抱歉,因为工作的保密性和特殊性,我无法说明更多情况。

Anyi:

那至少可以告诉我你的部门吧?

Alex:

我隶属于航天局。

Anyi:

!!!

Anyi:

那你是技术人员?

Alex:

不,我更像是执行人员。

Anyi:

但是航天部门的人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通讯?

Anyi:

不对,你是宇航员......吗?

这次等了很久,对面才回答。

Alex:

是。

 

“航行日志,出发第193天零7小时,到达猎户星云第14天零3小时。已进行一次星云团尘埃样本收集,收集到样本2.7克。正在尝试获取更多Betelgeuse恒星的数据。”

白炽灯开着,“高山流水”的古琴声悠悠地在舱室内流淌回荡,爱丽保存好文件,向舷窗外望去。在这几天的时间里,爱丽尝试着将天河号行驶到了更靠近星云团核心的位置,现在,位于核心边缘的Betelgeuse距离天河号只有几千万公里。这颗巨大的恒星体积是太阳的20倍,从舷窗里只能看见它约三分之一的星体,它的边缘被几公里宽的红色光晕笼罩着,那是由飘荡在恒星周围的氢和氦折射出的光芒。

已经第四天了,爱丽依旧没能联系上航天中心,天河号似乎真的成为了一只断线风筝,飘荡在黑暗的宇宙中。——除了“Anyi”,这个不明原因下链接到通讯频道的男孩,成为了他与地球唯一的联系。

经过几天的交谈后,爱丽已经了解了“Anyi”的基本情况:本国X市的十六岁男孩,背景干净,没有任何是间谍或情报人员伪装的可能。而且课业繁忙,应该成绩不错——后两点是他从Anyi每天的上线时间和交谈时敏锐的反应力中推测出来的。关于他自己的情况,爱丽只语焉不详地说自己是某近地探测空间站上的人员,Anyi并没有追问,大概是清楚并不会得到更多的信息。他们每天能交谈的时间只有十几分钟到半小时左右,而且最近Anyi回复信息的频率降低了很多,对方解释说,这是因为他最近在忙着参加数学竞赛的事。

Anyi:

没办法,我以前就不是搞数竞的,现在只能大跃进式速通,头都快炸了。

Alex:

你以前就参加过竞赛吗?

Anyi:

之前是学物理的。

Alex:

那为什么不继续了?

Anyi:

怎么说呢...感觉有点没动力了。

Anyi:

学数学的话,将来更好申学校吧。

Alex:

这种全国竞赛,你以前应该没有参加过吧?

Anyi:

没...

Alex:

全国赛的难度比省内比赛高得多,训练强度也大,很多人中途都会遇到瓶颈期。

Alex:

没有热爱的话,很难能坚持到最后。

Anyi:

你怎么这么了解?

Alex:

我高中也搞过竞赛,物理的。

Alex:

运气好,进了集训队。

Anyi:

???

Anyi:

真的?

Anyi:

那你给我讲讲这题呗。

Anyi:

[图片]

Alex:

这道是经典的无阻尼受迫振动问题。

Alex:

用二阶常数非齐次微分方程解驱动力形势就行了,难度不高,只是计算量大。

Anyi:

......

Anyi:

宇航员还要学这些东西吗?

Alex:

我大学和工作后的领域,都还是需要接触一点物理的。

Alex:

这些知识点你在训练时都会学到,那时候你也会觉得很简单。

Anyi:

我说不定到时候已经忘光了:(

Alex:

那为什么不考虑继续学物理呢?

 

天已经黑下来了,从窗户望出去,操场上漆黑一片,几盏路灯在角落勉强亮着光,围墙之外的城区灯火通明,一直连绵到视野之外。教室里非常安静,只能听见轻微的翻书声,微凉的夜风灌进来,吹得安艺脖子后的皮肤痒痒的。

“看什么呢?”在下课铃响起的一瞬间,同桌一肘子怼了过来,硬生生把安艺撞回了现实世界。“你属牛的是吧!”安艺不客气地回他一下,同桌也不生气,敷衍地“哎哎哎”着把头凑过来看:“你不是加数队了吗?怎么还在写你那物理啊?”

“...我跟老徐说了,我还是继续参加物理竞赛。”安艺把他扒拉开,手里转了个笔花,埋头继续写题。

“为啥?干嘛不去啊!”同桌瞬间哀嚎着挂在了他身上,“我还指望我们好兄弟一起征战江湖呢,你这就抛弃兄弟,太不仗义了哥!”

“滚滚滚谁跟你好兄弟,离我远点!”安艺把还在哼哼唧唧的同桌推开,写了两笔,又不自觉地看向窗外。

城市的夜空只有三五颗微弱的星子点缀,今晚没有月亮,于是整片天空都陷入了寂静的深黑色。安艺不自觉地开始想象爱丽身处的空间站在近地轨道上,环绕地球运转的样子。爱丽透露过的有关航行的信息很少,安艺曾经根据这些线索在网上查阅过相关新闻,但最终一无所获。

除此之外,他们几乎无话不谈。材料学上有“相容性”的概念,不同聚合物对之间相互容纳的能力有着悬殊的差距,而他们就像是两种完美相容的材料,彼此间的属性契合让关系的拉近变得自然又高效,只用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已经熟稔如多年老友。

有时候他们分享彼此的日常与过去,有时则只是静静地分享同一首音乐,更多时候他们都在讨论某个物理概念,或者历史上那些著名的论题。爱丽的经历、观点与思想像是一颗璀璨钻石的不同切面,时时刻刻都在给予安艺新的惊叹。

Anyi:

你说的陈稼夫主编那本,我买回来了。这本的确思路很新,但是太难了...你第一学期就拿这个入门?

Alex:

对。不过绝大部分人确实不会选择陈书入门,起点定得太高了。但我觉得,你的基础和逻辑思维能力很出色,应该能适应下来。

Anyi:

你这不就是在给我戴高帽嘛...我就是有点小聪明的路人甲,不敢跟您这种大神比肩。

Alex:

你很像高中时候的我。

Anyi:

啊?

Alex:

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接受过系统培训,做题是野路子。

Alex:

你写题的时候喜欢直接找到所有切入点进行建模,并发计算,对不对?我当时也是这样。

Alex:

你问我的第一道题,那是我做过的第一道竞赛真题。

Alex:

我从来不说客套话,所以我说你可以,就是真的觉得你可以。

Anyi:

别说了。

Anyi:

你再多说两句我就要上头了,今晚熬夜跟丫死磕。

Anyi:

虽然不一定能进集训队...但我还是努努力吧,好歹拿个省一回来,不然怎么对得起这种vvvip一对一指导啊。

Alex:

还是要好好休息。

Alex:

我的任务很清闲,和指挥中心的通讯又断了,所以我才该谢谢你能跟我聊聊天。

Anyi:

那你回程的时候没有地面指导怎么办?

Alex:

会有办法的,不用担心。

Anyi:

好吧。

Alex:

想过将来进什么学校吗?

Anyi:

大概想过一点吧。

Anyi:

但是也不确定,还有好几年呢。

Alex:

是不用着急。

Alex:

那就当我有私心地问一句吧,有没有考虑过当我的学弟?

正好夜风伴随着悉悉索索的树叶声吹进教室,轻柔地灌进他们宽大的校服里,耳边是同桌幽怨的絮叨,教室里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着话,老徐戴着他那标志性的酒瓶底坐在讲台上,不急不徐地给某个吊车尾的倒霉蛋做思想功课......安艺从回忆里脱身,又低下头去算手上那道计算量似乎没有尽头的题目,但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是,自己的嘴角挂上了一点笑意。纠缠他许久的迷惘、厌恶与挫败好像都随着风一起消散了,他像脱掉了一件厚重的拘束服,久违地感受到轻盈而纯粹的快乐。

 

“航行日志,出发第238天零9小时,已在猎户星云团停留149天零5小时。预计的返航计划必须推迟,航天器的引擎与动力系统出现了故障,具体原因正在排查中,希望一切顺利。”

爱丽合上了笔盖。按照原定计划,他本该于一周前就返航,然而检索设备后,爱丽发现引擎的储箱与动量轮在这段时间内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如果强行发动航天器,在宇宙这样的真空环境中很有可能引发内能散耗,从而导致整个航天器的姿态控制性能失稳,不等到达第一个跃迁点,航天器就会因为这一连串的蝴蝶效应彻底报废。

航天器上没有搭载现成的备用替换零件,好在并不缺乏工具与原材料,爱丽在此次任务前接受过专门的紧急故障处理培训,但这种精细部件的制作更换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他的返航日期如今看来似乎不得不无限期延后了。

舱室内只开了一盏居中的小灯,控制台上除却维持飞船运作之外的仪器也全部被关闭了,气体云散发的淡红色光芒占领了绝大部分空间。返航的日期还不确定,虽然理论上来说飞船内部搭载的能源储备绰绰有余,然而他毕竟是身处在几千万光年之外的宇宙深处,谁都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数发生,节省能源总是没错的。

爱丽仔细地重新检查了引擎。变形和损毁程度都还在可以修复的范围内,他初步推测是在飞船进行空间跃迁的过程中,零件受到了紊乱引力流的影响。由于缺乏专业设备与参照,修复工作进程缓慢,爱丽足足耗费了十个小时,才勉强完成了三个零件的检修,而即使想要使引擎达到正常发动的最低标准,都还有数百个形变的零部件等待修复。

看起来这不是短期就能完成的工作,爱丽活动着手腕和脖子回到休息室,已经在脑子里构想出了数种最坏的可能性。他并不惊慌,也不恐惧,爱丽入伍东部战区空军46军的第一天,军长就给他们这些新兵作过讲话,其中有一句话是:“上战场的那一刻,就得当自己已经死了。多活的每一秒都是赚,当然就不怕死。”这句话爱丽一直记着,从新兵时期记到现在。他一路走来,每次命悬一线的关头,这句话就会浮现在他脑子里。爱丽扪心自问,如果真的让他选择,能够以这样一个“探路者”的身份牺牲在他终生事业的途中,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唯一遗憾的可能就是……爱丽的目光不经意地瞥到角落的通讯设备,心里微微一抽。安艺总让他回想起年少时的自己,一样生机勃勃,一样天赋异禀,也一样尚未被风雨摧折羽翼。因为一些现实因素,爱丽最终没能走上纯粹的学术研究道路,而是用另一种方式扎根在他所热爱的航天领域。安艺的热爱比他更赤诚纯粹,爱丽是真的希望能看到他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不要被现实的引力带偏轨道。虽然知道还为时尚早,但爱丽偶尔也会想象安艺高考后的情形,或许未来他们还会成为同事,一起熬夜加班,一起吐槽抱怨各自的领导,一起彻夜长谈,包括这段不能对第三人提起的秘密经历。

爱丽苦笑起来,生死置之度外,泰山崩前面不改色的年轻宇航员,第一次有了任务以外的牵挂,面对冰冷而浩瀚的宇宙,人类的情感可能让他坚韧,也可能让他软弱。

Anyi:

你为什么会去入伍呢?

Anyi:

按理说不是继续做研究更好吗?

Alex:

说来话长。

Alex:

我大四的毕设选题,是人工虫洞技术的可实现性。

Anyi:

虽然我不太了解...但是这应该是很超前的理论吧?拿这个做项目,老师把你打回来了?

Alex:

事实上我这应该算是在炒冷饭了。早在三十年前,学术界就有学者讨论过这一话题。

Alex:

虫洞理论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了。

Alex:

因为我坚持不换选题,导师还找我谈过话,骂了我一顿。

Anyi:

噗...那他说什么了?

Alex:

他骂我,学了两年皮毛就狂得不知道天高地厚,虫洞理论发展到今天,其实早就应该转变到实验阶段了。

Alex:

他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今天,虫洞技术依旧只停留在纸面上。

Alex:

我说是因为理论结果太过理想化。

Alex:

导师没再说我,把我丢到中科院下属的航天所待了两周。

Alex: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理论研究与实践领域是不平衡的。很多理论根本没有现实条件支撑进行研究应用。缺技术,缺资金,还缺人。

Alex:

回来之后导师没再劝我,我自己改了选题。

Anyi:

那后来你就去当参军了?

Alex:

对,天天挨训,累得半死,每天晚上都后悔。

Anyi:

哈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会说,再吃苦受累都是值得的。

Alex:

不要对我们有这种神化的幻想,大家都是普通人而已。

Alex:

有一次我某个同事,喝醉了没来上班。

Alex:

正好当天某项大型发动机项目交付试运行,负责人吓得半死,以为出意外了。

Anyi:

我已经能想象到结果了...

Alex:

那人后来被扣了半年工资,还要当着全院念检讨。我们调侃他说,他应该调去酒神发射中心,物尽其用。

Anyi:

哈哈哈哈哈哈哈,感觉航院的生活比我想象的有趣多了,还有吗?

Alex:

其他的都或多或少涉密了,没法告诉你。

Anyi:

好吧:(

Alex:

不过如果将来你能进三院当我们同事的话,就可以告诉你了。

Anyi:

怎么你还夹带私货啊?

Anyi:

不过我也考虑过...我想进中科院做理论物理。

Anyi:

那样也能和你当同事吧?

Alex:

差不多,中科院的研究所和我们就隔了一条街。

Alex:

好好努力,等你大学报道的时候我去看你。

 

安艺的第一个暑假放假前夕,老陈塞给了他一份夏令营申请表。

“H大物理系组织的,你不是志愿填了他们学校吗?”老陈抱着他那个万年不变的保温杯看安艺,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中途放我的鸽子,学物理要再不学出点样子,你小子就别在我手底下混了。”

于是,在同龄人坐在空调房里吃西瓜打游戏的七月,安艺拖着大大的行李箱,降落在了燥热的首都机场。H大的校园四通八达,百年校舍古色古香,掩映在古树之间。这里走出过无数代航天人,孕育了航天事业的半壁江山。即使在暑假,校园中也不乏行色匆匆的学子,穿梭在教学楼与实验室间,神色专注,步伐坚定。

白天,安艺在会议室与教室间连轴转,隔着二十米的距离瞻仰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当代物理学界大佬;下午自由活动,他厚着脸皮钻到某个小型的学术辩论会会场,听年轻的学长学姐锋芒毕露地讨论与争辩,观点碰撞出璀璨的火花;图书馆里随时都一座难求,浩如烟海的专著与文献陈列在书架上,书页上印着一届又一届年轻学子的指纹;他生平第一次穿上无菌防护服进实验室,沉重的仪器泛着金属的光泽,每一件都价值首都的小半套房价。晚上他在大学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全国高中生与科研工作者梦寐以求的名校与实验室扎堆聚集在这里,彻夜灯火通明。

这和爱丽曾经描摹过的情形一样震撼着安艺。在这里,最顶尖的学者与科技交相辉映,纯粹的热爱与理想以此为殿堂,照亮人类在黑暗中前行的步伐,缓慢而坚定地垒起荒地中的高塔,将神话描摹成现实,把渺小的人类托举进浩瀚的星空。

安艺从来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他或许迷惘过犹豫过,十六年的人生还是太单薄,他看不清将来要走的路到底在哪。如今天光乍破,有人拨开迷雾让他仰望群星,星光为他照亮前路。于是在这个夏天,安艺心里那颗梦想的种子开始蓬勃又热烈地生长,叫嚣着要奔赴远方。

Anyi:

我去了H大!

Alex:

感觉怎么样?

Anyi:

我一定要申这个学校!

Anyi:

不能读H大我的人生就是失败的!

Anyi:

我要从现在开始努力了!

Alex:

倒也没那么夸张。

Alex:

要保送的话,拿省一应该就差不多了。

Anyi:

啊哈哈哈哈...

Anyi:

你不要把“拿省一”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啊。

Anyi:

这样我考不上不是很尴尬?

Alex:

努力了就行。

Alex:

再者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你才多大,将来的路还很长。

Anyi:

开玩笑的!

Anyi:

我只是还是有点害怕,毕竟全省那么多大神。

Anyi:

要是发挥不好,我岂不是愧对了你的vvvip指导。

Alex:

没什么愧对不愧对的。

Alex:

我又不是你的老师,你只需要对自己有交代就可以。

Alex:

不要想别人怎么看你,好好学。

Anyi:

你说得我都想哭了。

Anyi:

你什么时候能返航啊?

Anyi:

到时候我们可以见面吗?

Alex:

......

Alex:

可能还要一段时间。

Alex:

航天器出了一点故障,我还在想办法维修。

Alex:

但我保证,落地之后一定会想办法联系你。

Anyi:

好吧...那你现在会有危险吗?

Alex:

暂时不会有事。

Anyi:

那之后呢?

Anyi:

故障严重吗?你能联系指挥中心解决吗?

Alex:

只是小问题。

Alex:

早点休息,明天你不是还有活动吗?

Anyi:

哦...好吧:(

Anyi:

那晚安。

Alex::

晚安。

 

“航行日志,出发第264天零14小时,已在猎户星云团停留175天零10小时。维修进度缓慢,近期观测到星云团活动频繁,推测可能在30天内会爆发一场小型粒子风暴。航天器外层材料可能会在此次风暴中损坏,无法支撑后续的返航活动。因此我决定放弃原定维修计划,采取备用方案。”爱丽把笔记本锁进安全匣内。航天器一直漂浮在原本的位置,但如果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那种填充在室内的淡红色光线似乎变强了,Betelgeuse恒星周围环绕的红色光晕反而更加稀薄。恒星聚集的核心区几乎没有分子云层分布,而在星云团的外围却围绕着厚重的粉红色尘埃。这是典型的粒子风暴来临的预兆,这种小型的风暴在宇宙中无时无刻都在发生,恒星释放的几亿焦耳能量会造成分子云层震荡聚集,一般持续几年后就会平息。几年在宇宙漫长的时间维度上只是弹指一挥间,而引发这样一场风暴所需的能量只是一颗恒星每秒钟散发的百分之一。但显然,这对于人类来说属于灭顶之灾,爱丽必须在此之前到达最近的空间跃迁点,否则风暴的余波也可能波及到航天器。

爱丽在指挥台上启动了某个选项。短暂的静默后,整个控制室都被引擎启动时低沉的轰鸣声填满,天花板和地面微微震动,巨大的显示屏浮现在半空中,旁边配备着一连串复杂变化的数据。航天器上配备有一台微型的超级计算机,是最新研发的型号。原本它最大的作用应该就是计算航线和写进最新航天成果的早间新闻里,现在却意外地派上了用场。

在粒子风暴形成的一瞬间,因为巨大能量的瞬间涌入,整个空间中会塌缩形成一个“奇点”。在“奇点”中不会受到紊乱的恒星能量冲击,同时,航天器可以借助风暴产生的能量作推手,获得足够抵达跃迁点的动能。

“调出近十年内猎户星云团粒子风暴爆发的数据。”爱丽输入了指令。从星云团到达跃迁点需要近十天时间,也就意味着实际上留给爱丽的时间不足三周。恒星活动的轨迹没有逻辑可循,也就意味着奇点出现的位置是不确定的,爱丽必须在这三周的时间里,通过观测星云团活动与比对往期数据得出结果。而上一次粒子风暴出现的时候,航天中心整整七个人的小组,也花费了六天时间才测定奇点。爱丽已经埋头开始将数据分组,绝对的理智强硬地接管了他的思绪,没有时间留给恐惧与怨怼,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

控制室的灯已经亮了259个小时。地板上堆着小山似的废纸团,爱丽下笔如飞,一边飞快地在纸上记录下几个超算吐出的数据,一边滑动屏幕调出最新的观测结果。星云团内的恒星活动时刻都在变化,他的计算结果必须赶在条件失效之前。爱丽的脸色已经憔悴不堪,他的嘴唇苍白,挂上了青黑的眼圈,只有眼神依旧雪亮锐利。十几天的时间里,他加起来可能只休息了不到四十个小时,全靠配备的军用兴奋剂和营养膏才没有倒下。然而他的大脑保持在一个极度活跃敏锐的状态,这是药物的作用,同时也极其危险,一旦他的脑神经无法负荷这样的高强度运作,将会产生晕厥、记忆力衰退和产生幻觉等副作用。

在超算输出结果的最后一行,是一个宇宙内的三维坐标。爱丽按住额角,勉强将坐标输入自动驾驶指令,随后重重地瘫在了椅子上。他的手指还在轻微地颤抖着,尖锐的耳鸣在耳边作响,他的身体已经支撑到了极限。然而相对地,爱丽的大脑依旧没有从病态的兴奋状态中脱身,纷乱的思绪像高架桥上的车流飞驰而过,把他围困其间,又像一地闪亮锋利的碎玻璃,倒映出千千万万神色各异的场景与面孔。头痛欲裂,爱丽重重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打算硬撑到药效过去。

不知道安艺怎么样了。这个念头突兀地跳进爱丽的脑子,其余翻滚的思绪瞬间被赶出了三里地开外,只剩下“安艺”两个字明晃晃地挂在中央招摇。

这次航行属于机密,即使爱丽并没打算故意隐瞒,也不能开口。即使如此,他还是感觉安艺应该从他语焉不详的只字片语中猜到了什么,至少小孩一定知道了爱丽所谓的“任务”,绝不像他自己描述的那样简单。

想起安艺一次次忧心忡忡的追问,爱丽皱得死紧的眉眼终于软化了一点。这么多天杳无音讯,不知道他会担心吗?

爱丽撕开一条能量条和水一起吞下去,又歇了半晌,感觉终于恢复了点力气之后,起身打开了通讯器。如他所料,一打开通讯器,积攒了十多天的消息就疯狂地往外弹。

Anyi:

H大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吗?推荐一下?

Anyi:

今天听了一个关于宇宙弦理论的讲座,但我好像没太听懂……

Anyi:

但我拍了几张照片。

Anyi:

[图片]

Anyi:

私教快上班!

Anyi:

怎么不回消息?

Anyi:

航天器的故障很严重吗?

Anyi:

该不会通讯断了吧?

Anyi:

啊啊啊别吓我!你肯定没事的对吧?

Anyi:

我今天要回家了。

Anyi:

希望你只是通讯设备坏了吧。

Anyi:

我这几天每天都在看新闻!生怕看到什么航天事故的报道!

Anyi:

我都做了好几天噩梦了!

Anyi:

我到家了!

Anyi:

你还没返航吗?

Anyi:

只是在空间站驻守会失联这么久吗?

Anyi:

你肯定没说实话。

Anyi:

不过我猜就算是,你也不能告诉我。

Anyi:

等着吧!等我成了你同事,你得全部老实交代!

Anyi:

今天没看几页书,有点偷懒。

Anyi:

我总是忍不住走神。

Anyi: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

如此种种,全部都是男孩一个人的自言自语。爱丽几乎能够通过数百条琐碎的消息拼凑出安艺这十余天的生活轨迹,甚至细微的表情神态。安艺皱着眉头写不出题目,懊恼地抓一把头发的样子;安艺看着毫无回应的消息栏,反复按亮屏幕又关上的样子;安艺偷偷浏览新闻报道,紧张又松一口气的样子……说来也奇怪,明明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他总觉得安艺的模样已经生动鲜活地刻在脑子里了。

爱丽看了一眼时钟,按地球的时间表来看,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安艺大概已经睡着,要等到早上才会看到消息。他动了动手指,还在犹豫该先说些什么好,一条新消息就又跳了出来。

Anyi:

睡不着。

Anyi:

我又做噩梦了。

或许也有大脑中残余兴奋剂的影响,情感在那一瞬间打败理智占据了上风,在爱丽的心脏上用钝钝的锯子划出了口,酸涩又柔软的情绪不讲道理地填满了胸腔,让他想要微笑的同时又眼眶发烫。

爱丽从来都是理性至上的人。他总是能分清轻重缓急,做任何事之前都会权衡利弊找出最优解,向着目标心无旁骛地前进,从不会被所谓的“感情用事”绊住手脚——但此刻他引以为豪的理智却在安艺的短短两句话前溃不成军,他听见自己的心在大声地呐喊,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立刻出现在安艺身边,把委屈的男孩抱进怀里。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爱丽打开了控制台。此刻的星云团内部已经呈现出了迷幻如雾气般的视觉效果,尘埃与飘散的分子云层折射出复杂瑰丽的色彩,这是从任何精准的天文望远镜和观测台中都无法领略的景色。

Alex:

[图片]

Alex:

事态紧急,不得不失联一段时间。

Alex:

我没事。

Alex:

别担心了,就当摘星星给你赔罪,行吗?

 

房门关上了,安艺立刻从座位前跳起来跑到阳台上,做贼似的扒着窗户看了半天,直到看着爸妈走出了小区大门,才放心地溜回自己房间。安艺家家规很开明,爸妈从来不没收他手机,加上又还在放假,安艺之所以心虚得像干了亏心事似的躲着爸妈,还是因为某位现在还不知道飘荡在宇宙哪个角落的宇航员先生。

当晚安艺辗转反侧半宿,一闭上眼睛,白天看过的那些航天事故新闻就挨着个在脑子里闪回,蒸发掉他所有的睡意。说来也奇怪,他和爱丽说到底也只是萍水相逢,甚至连彼此的模样声音都不知道,全靠那方小小的聊天框牵起一条脆弱的线,随时随地都可能断开。但他们却如此自然而迅速地熟稔起来,像频率相合的两端旋律,又像久别重逢的故人。

爱丽终于回复消息的时候,安艺几乎要以为这是他过于疲倦出现的幻觉。他飞快地想要打字问清楚发生了什么,就看见了爱丽发来的照片。——爱丽从不发给他任何影像资料,安艺可以理解,这属于严重的泄密行为,因此他也默契地从不询问过多关于爱丽任务的问题。

但那张照片显然不是在近地轨道上可以拍摄到的,那些天体与星云也许属于银河系中某个更加遥远的角落。安艺这样猜测。他还没来得及问这样是不是违规行为,爱丽接下来的话就直接把他烫成了熟透的虾子。

Anyi:

???

Anyi:

你在说什么啊?

Anyi:

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Anyi:

你也...没必要跟我解释什么的。

Anyi:

也不用跟我道歉。

Alex:

当然需要。

Alex: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的。

Alex:

但我现在...不能给你什么保证,那些话就留着吧,等我当面跟你说。

Alex:

现在就当我先盖个戳。

Alex:

还有,等我回来之后...

Anyi:

什么?

Alex:

H大西门门口有一家开了很久的面馆,我在那家吃了四年了,老板老板娘人都很好。

Alex:

到时候带你去吃。

 

“航行日志,出发第277天零20小时,已在猎户星云团停留188天零16小时。粒子风暴预计将在十分钟后爆发,已到达奇点,准备启程前往第一个跃迁点。”爱丽最后一次抬头看向眼前的猎户星云。恒星的周围已经没有任何分子云层了,相对地,星云的外围却被厚厚的尘埃包围,在种种复杂的化学反应下折射出鲜艳璀璨的花纹状光芒。所有准备工作已经完成,爱丽近乎脱力地倒在座位上,揉了揉突突跳着疼的太阳穴,长出一口气。航天器已经进入了预热状态,十分钟之后,爱丽将正式踏上返航的旅程。

通讯器还开着,爱丽的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想了想还是移开目光,关闭了屏幕。前路未卜,谁也不知道返航途中是否还会出什么差错,爱丽一直自诩自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些玄之又玄的顾忌,如今才似乎微妙地懂得了无数前人的心理。哪怕真的不相信,这种代代相传的仪式感好歹也能算是心理上的一点安慰——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有一定要回去的地方,必须见的人,不敢不怕而已。

航天器的引擎低沉地轰鸣起来,开始缓缓地加速驶离这片星云。爱丽最后看了一眼时钟,现在是地球时间凌晨四点五十分,安艺大概还在熟睡。航行到地球大约也要半年时间,爱丽神游天外,那个时候,安艺已经是高二学生了吧?或许学业也要繁重起来了,但等到寒暑假时,他还是可以找个理由把安艺带出去玩,当然,要先经过安艺父母的允许。只不过要解释怎么认识的会比较困难,毕竟他们这段经历说出去,爱丽恐怕得有大麻烦;但这也都是小事,他们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想。

爱丽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远,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嘴角噙了点柔软的笑意。航天器平稳无声地行进着,爱丽闭上眼睛小憩,柔和的轻音乐又开始流淌,他沉入深黑的梦境。

 

城市的夜空总是荒凉的。在过分辉煌而喧嚣的灯火面前,天体从千万光年之外散发的光芒太微弱了。天色暗了下来,文件上的五号字体已经模糊,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微微吹进房间,书桌上堆积的纸张被掀动,发出“哗啦”的声响。

“出去走一走?”一双手搭上了爱丽的肩,强制性地将他的思绪拽了回来。爱丽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看清背后的人之后立刻站起身:“宋老师。”

“坐下坐下,不要那么拘谨。”头发花白的老人和蔼地笑笑,把爱丽拉回座位上,又顺手打开了桌上的台灯。

“怎么灯也不开,想事情也要注意身体嘛,年纪轻轻的,视力就不好了怎么办?”虽然心如乱麻,但爱丽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点头称是。面前的老人看上去精神矍铄,随和得像公园随处可见的遛弯大爷,但事实上,他是当今航天工程发展史上绕不开的一页,第一代能够进行空间跃迁的航天器就是由他带领团队研发完成的。他对爱丽也关心提点不少,几乎把爱丽当作半个学生看。

“在宇宙滞留那么久,刚刚回来肯定是不习惯的。心理治疗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我感觉很快就能适应了。”爱丽下意识地按了按眉心,回答——然后就被老人戳了额头:“少糊弄我,人家医生小姑娘上次还跟我抱怨呢,说你压根就没上心配合人家,问问题就打太极,半句实话也没有——我看也是,回来之后你就成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还缺了魂似的,动不动就走神发呆,不像是有创伤,倒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怎么回事?”

“就是想起一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找他一起吃个饭。”爱丽信口胡诌,“您也知道我以前的朋友好久没联系了...就想和老同学一起再叙叙旧。”

“老朋友?哪个老朋友,现在做什么工作呢?”老人显然是不相信他,追问了两句,“你的朋友我也多多少少认识,说不定我有联系方式呢?”

“叫安艺,您有这个人的印象吗?”爱丽随口说。

“安艺?”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宋老的眼神锐利起来,在爱丽的脸上扫过。下一刻他又恢复了平静,闲话似的继续说:“这个名字不常见啊,小时候的朋友吗?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嗯...算是吧。”爱丽没注意到老人的异常,继续说,“不知道怎么就联系不上了,找了好多人都查不到消息。”

“这个‘安艺’多大年纪?你认识他很久了吗?”宋老眯了眯眼睛,继续问道。

“比我小一点吧。”爱丽想了想,不知道他想起了哪段记忆,嘴角也挂上点微笑,“认识不算久,但算是一见如故。”

“慢慢找,那么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就那么消失的。”宋老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又亲切地拍了拍爱丽的肩膀,道。

好容易才送走了老人,爱丽转头看见桌上的文件,心又沉沉地坠下去。回到地球已经三个月了,他在空闲下来的第一时间就马不停蹄地去了安艺的城市——但是什么都没有。安艺的小学、初中和高中,安艺的家庭住址,安艺家附近的中心公园......所有的本地人都口径一致地摇头否认:没有这个地方。爱丽甚至动用了一点私人手段,拿到了当地派出所的户籍登记簿——五十年以内,这里都没有过叫“安艺”的孩子出生。

傍晚时分,爱丽会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间穿行,回忆安艺曾在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的信息,并将它们与眼前的一草一木比对,试图从中找出契合的地方。这是安艺出生成长的地方,是他曾经希望着亲身抵达的地方,而如今他走在街上,连吹过的风里都是陌生的气息。安艺这个人,似乎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回到航天所后,爱丽也依旧没有放弃。其间他一次次地回想与安艺初识的种种细节,时间、方式、地点......无数种设想被提出又否决,每个可能性都在核实后被推翻,从迷惑到焦躁,从无力到麻木,安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关于安艺的记忆并没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淡,反而历久弥新,鲜活而疼痛地横亘在心上,如戳记提醒着他刚刚失去了什么。多少个清晨他看着朝阳从窗前升起,阳光洒进房间,映出他千疮百孔的影子。爱丽并非不知道希望渺茫,他还有灿烂的前程,还有余下的几十年漫长人生——只要他干脆利落地从生命轨迹中把那半年剥离出去,然后打包丢回遥远的星云中。然而“曾经沧海难为水”,他遇见了安艺,就不可能再安于忍受没有他的生活。

往后的日子每一天都相似,一晃眼已经过去了半年。这半年里爱丽除却不得不去的活动,余下的时间都泡在研究所里,一遍遍地反复演算他那次航行的种种数据,最夸张的一次甚至半个月没有回家。他这副俨然是要为航天科研事业死而后已的模样让同事们都忧心忡忡,生怕哪天早上推门进来就看见他猝死在办公桌前。

爱丽自己倒是感觉良好——是那种计算机以燃烧主机生命为代价超负荷运载,以换取最大算力的良好。在他近乎偏执的反复推演中,倒真的找出了航行数据中的异常——在每进行一次空间跃迁后,整个航天器的电子顺磁共振作用都会衰减,数值呈现出某种规律的递减趋势,显然是受到了跃迁点中的某种力量影响。

终于有了头绪,爱丽本该喜悦,然而他却下意识地感到了某种恐惧。直觉警告他眼前摸到的并非希望的门槛,而是万丈深渊的边缘,再走下去,他可能会在真相的引力下摔得粉身碎骨。

然而命运从来先他一步做出选择。

某天宋老路过他的办公桌,正好一眼瞥到了电脑上的空间模型。老人饶有兴趣地凑过去研究草稿纸上的公式与数据,一边演算,一边顺手修改了爱丽的建模结构。等到爱丽回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宋老从他的座位上站起身。

“不错,终于振作起来了?能开始工作就好,你这个推演很有趣,有些小问题,我已经帮你修改好了。”宋老欣慰地冲爱丽点点头,又拍拍他的肩离开了。

屏幕上的模拟演算在爱丽扭头看过去的一瞬间正好结束。某个他无比熟悉的公式赫然出现在最后一行,爱丽只看了一眼,就僵在了原地。那个公式隐藏在那篇标志着空间跃迁理论正式提出的论文中,它占据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篇论文作为近代物理学划时代的标志之一,在学术界的地位无比崇高,然而所有人的关注点都放在了关于计算跃迁点,以及进行空间折叠的论述中,极少有人关注到这寥寥几行的公式——在空间被折叠的同时,作为相同介质的时间也同样将被折叠。

这才是进行空间跃迁后无法再与指挥中心取得联系的原因。因为从他通过跃迁点的那一刻起,那片空间的时间就已经与银河系中不同了。

爱丽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他想起安艺总是爱听“老歌”;他想起在讨论问题时,安艺常常惊叹他的思路闻所未闻;他想起安艺描述中的H大与他记忆中那些细微的不同......越来越多细节如洪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又如同教堂的彩窗玻璃般轰然破碎,好像下了一场辉煌而锋利的雨。细碎而尖锐的疼痛爬满了全身,他的喉咙像被淤泥堵塞,深沉的悲伤如海洋一般拍打心脏。

“但我现在...不能给你什么保证,那些话就留着吧,等我当面跟你说。”

“现在就当我先盖个戳。”

“H大西门门口有一家开了很久的面馆,我在那家吃了四年了,老板老板娘人都很好。”

“到时候带你去吃。”

爱丽甚至能够清晰地回忆起他打下每一个字时的心情。那些秘而未发的希冀,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承诺......他总想着来日方长,要挑个好时候,面对面地慢慢说给安艺听。

但没有来日了。早在他们相遇的很多年前,安艺已经走完了他的一生,就像宇宙中那些遥远的天体,它们的光芒延迟了千万光年才抵达地球,人类看见的不过是它们往日的余晖。

 

然而,爱丽依旧查不到太多关于安艺的消息。按照公式计算,安艺生活的年代大概比他们早了八十年左右——其间爱丽甚至再度回到了安艺的家乡,这次他成功地查到了安艺学校的旧址,那所高中早已搬迁,原本的地块已经改建成了一座公园。那个时代,电子档案还不像如今一样普及,派出所的老民警带着爱丽在库房翻找了一个多小时,才从角落里翻出一堆落灰的档案袋。

与其他人的档案资料不同,安艺的档案资料只有寥寥几行字,而且在高中后就戛然而止,没有照片,没有出生日期,也没有家人信息。这种手法熟悉得让爱丽心中一紧,某个可能性浮现在他的脑海——

爱丽连夜赶回首都,刚下飞机,他就拨通了宋老的电话。

“爱丽啊,怎么——”

“老师,您知道安艺,对不对?”爱丽第一次打断了宋老的话,急切地问道。

爱丽又想起之前无数个彻夜长谈的夜晚。他亲手在安艺的心里点燃了已经熄灭的火,他描摹的图景,关于星空,关于宇宙,关于无穷的未知与探索将安艺引上了与他一样的道路,他们明明就走在同一条路上。

宋老罕见地在电话那端沉默了。良久,他才开口道:“...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个名字的?”

“我...现在没法解释。”爱丽说,“我知道他一定涉及到了某些保密的项目,您不用告诉我——我只是...只是需要他本人的一点信息。”

这次宋老沉默得更久。最后,听筒中传来一阵沉重的叹息。

“来研究所吧。”老人说。

 

“我最多只能调出这些资料了,只能在这个房间里看,不许带出房间,不许拍照,只有一个小时,要查什么快查。”宋老拍了拍桌上的资料。

房门合上时震动了门框上堆积的尘埃,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打着转。老旧的挂钟指针走动的声音清晰可闻,爱丽深呼吸了口气,翻开眼前的文件。

资料不算多,爱丽飞快地一页一页翻过去,安艺的一生如走马灯一般在他指尖流淌而过。安艺十八岁高中毕业,随后保送进入H大学习物理;安艺进入了中科院;安艺成为中科院最年轻的院士......安艺自愿参与了第八代航天计划,从此在人前销声匿迹。

第八代航天计划?爱丽的手指一顿,迅速抽出压在下面的文件。

那是一份关于将空间跃迁技术投入航天应用的建议书,时间是十一年前。署名人是安艺。

爱丽靠在了椅背上。这是横跨星系的航天工程,人类航天史上划时代的一步。能够成为那个最终的执行者,他深感荣幸——万丈高楼平地起,他深知自己只是站在了无数无名的科研工作者的肩膀上——而安艺就是最初的那块基石。

那么多年...爱丽突兀地想。他把安艺拉上了物理学的路,他向他许诺了未来,许诺了理想,但他却失约了。科研道阻且长,面对未知的阻力,面对无边的孤独,面对不能功成名就的未来,安艺一个人走了那么多年,偶尔回忆少年时期爱丽说的话时,他会不会也怨过他呢?

一张折过的纸张从文件夹里滑了出来。爱丽把它捡起来打开,是某位与会人员潦草的会议记录。

“和安院士一起开会。关于磁性引力及阙值的研究陷入了瓶颈,陈院士认为空间跃迁或许是无法实现的伪命题。”

“陈院士还是认为应该更换研究方向。”

“安院士非常坚持,他说这项技术一定能够投入使用。陈院士问他要多久,他说最多五年就可以。”

“研究最近非常困难,很多数据都无法自圆其说。我们劝他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前景未知的研究上,安院士拒绝了。”

“这是完全陌生的研究领域,为什么他能这么笃定呢?还是说大佬们都是这样?”

爱丽深呼吸了一口气。纸页在这里保存得很好,没有受潮霉变,每一个字的笔迹都清晰利落,像是过去时光的残片,被定格在这间档案室中。

安艺当然可以笃定。爱丽想。他当然知道空间跃迁技术会成功,他当然会坚定地选择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即使前路迢迢,即使没有人支持他、相信他——因为他遇见过爱丽。那些絮语,那张照片,还有爱丽的消失。安艺不可能猜不到原因。

他们是那样相似,一样地理想主义,一样倔强而坚持,一样坚定地沿着选定的路走到底,从不回头。他一直走在安艺开拓的道路上。

爱丽闭上了眼睛。宋老不知何时推门走进来,静静地看着他。

“安艺...院士,他现在...”爱丽艰难地开口,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

“已经去世了。”宋老摇了摇头,神色悲戚,“就在你执行任务的一周前...老人家生前一直心心念念想看到发射现场,可惜还是没有等到。”

“我以前还有幸,听过安院士的课。”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宋老笑了笑,“也算他半个学生吧。安院士最初带队研究这个项目的时候,阻力非常大,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可能成功...但他还是成功了。据说安院士的钱包里始终放着一张星云团的照片,业内人都在猜测这是哪里的天体观测照片,但是他从来不说。”

 

“小伙子,好久没来了啊,最近工作忙哦?”老板娘热情地冲着爱丽招呼,“来来来快坐下,里面还有位子。”

“还是老样子?”老板也冲他点点头,问道。

“...不,上两碗。”爱丽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

“今天带了朋友过来吃?”

“不。”爱丽顿了顿,对老板夫妇笑笑,“我自己吃。”

 

 

评论(26)

热度(147)

  1.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